「先生要不要见一见张居正?」少年斟上两杯茶,一杯推给李青,抿着茶说,「张居正现在可不轻松,却又怕稍一懈怠,权力就会旁落,你要不开导他一下?」
李青好笑道:「不懈怠不是好事吗?」
「我是怕他一直维持这种状态,难以长久啊……」少年苦笑道,「我又不会收回赋予他的权力,他根本用不着这般紧绷丶患得患失。」
「你干嘛不直接与他说?」
「说了,不管用啊。」少年语气无奈。
「倒也是……」李青微微颔首,叹息道,「嘉靖一朝能人辈出,可这些能人,无一不是被你皇爷爷的制衡之术收拾的服服帖帖,阴影太大了啊……况且,你又是你皇爷爷教出来的。」
少年无言。
皇爷爷的能力与政绩毋庸置疑,可也提高了君臣之间丶同僚之间的信任成本。
杨廷和,杨一清,张璁,桂萼,夏言,严嵩,徐阶……这些内阁一把手,你方唱罢我登场,几乎都是踩着前辈上位的。
对此,张居正知之甚深,怎可能没有忧患意识?
朱翊钧叹道:「我理解,可我不是皇爷爷啊。」
「人心隔肚皮,你皇爷爷也才走一年,你又还小,未来如何谁说的好?」李青淡然道,「张居正要是这麽快就对你掏心掏肺,不给自己一点容错的机会,那才不符合常理呢。」
「……好吧。」少年颓然道,「也只能日久换人心了,我只是怕他一直如此,撑不到那时候。」
「这你就想多了。」
李青抿了口茶,「张居正少年成名,却屡遭挫折,好不容易熬走了严嵩丶徐阶丶高拱,熬到了你这个少年天子即位,这一口气憋了这麽长丶憋了这麽久,终于有了一抒胸臆的机会,又怎会英雄气短?」
少年轻轻点头:「先生看人一向极准,这次自然也错不了。」
「好啦,臣子能干,想干,抢着干,怎麽都不是件坏事。」李青笑了笑,问,「李春芳还没走吧?」
「走了,前不久的事。」朱翊钧说道,「现在的内阁,就剩张居正一个人了。」
「这样啊,难怪……」
李青放下茶杯,上身微微前倾,「你是怎麽与张居正说的?」
「新晋内阁成员,由他举荐。」朱翊钧满心无奈,「我这还不够大方吗,不够宠信吗?」
「可他却没有举荐,只一人独扛?」
「嗯。」
「既然他喜欢扛,就先让他扛着吧,你越是急,他越会以为你是急着玩制衡。」李青沉吟着说,「张居正被压的太久,执掌权柄又太晚,即便他毫无保留的相信你,也不能按照你的意思来。」
「为什麽?」
「因为张居正还没有建立起内阁首辅的威望!」李青说。
「可我已经……这般明显表态了啊,群臣又不是瞎子,怎会看不出来呢?」
李青说道:「一个仅靠帝宠的权臣是危险的,地位是不牢靠的,你是这样想的,也是这样做的,可张居正不敢这样想,群臣不会这样做。在任何时候,打铁都需自身硬!」
少年沉默。
李青安慰道:「这只是暂时的,等张居正巩固好权势地位,自然会举荐新人入阁,且这个时间不会太长。」
「好吧。」少年叹了口气,转而问,「先生想不想知道万历新政?」
李青好整以暇:「说来听听。」
「文武功德庙的事,先生应该知道了吧?」
「嗯,听戚继光提过一嘴。」李青颔首,迟疑道,「你们是想搞官员政绩考核制?」
朱翊钧呆了呆,颓然道:「真是什麽都瞒不过先生。」
李青沉吟道:「政绩考核不失为一剂良药,可话说回来,这也会不可避免的导致部分官员,为了政绩不择手段……你当明白,事情往往不会按照好的方向发展。」
「这个……也是想过的。」少年说道,「我们正在查漏补缺,以尽量避免先生说这种情况。」
李青叹道:「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啊。」
「……真就这麽糟糕吗?」朱翊钧怏怏道,「说好的,鼓励呢?」
「啊哈哈……我也没说不可行啊。」李青笑笑道,「我倒是有个不错的法子,险是险了点儿,不过刚好能与这一国策相辅相成。」
少年精神一振,追问道:「什麽?」
「让海瑞甩开膀子去干!」
李青正色道,「考核官员政绩,必然会导致官员一心扑在政绩上,而去忽略百姓的感受,甚至牺牲百姓的利益,时下的百姓还是太弱势了,根本没能力抗衡……最终,只会是强国,弱民。」
朱翊钧试探着问:「所以……要让官员两头堵?」
李青颔首:「这是唯一的解法,唯如此,事情才会往着好的方向发展,你的预期才能达成!」
朱翊钧咽了咽唾沫,悻悻道:
「这会不会忒险了点儿啊?我不是心疼官员,不心疼百姓,我是怕……这口子开的太过,导致朝廷丶官府全面被动……进而造成更不可控的影响。」
李青笑着说:「你的担心不无道理,所以我才说险了点儿,可收益也非常可观,不是吗?」
少年:「……」
「你又想要臣子实心用事,又想造福百姓丶利好国家,可官员呢?」李青幽幽道,「上敷衍朝廷,下糊弄百姓,既轻松,又舒坦,何乐不为?如只能兼顾一头,必须放弃一头,必然是兼顾朝廷,放弃百姓…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绝大多数人都不会为难自己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