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已是将江行舟逼到了墙角,再无退路。
江行舟指节轻叩桌面,陷入沉默,并未立即回应敖丙的挑衅。
席间,张道陵圣人世家的子弟张少宁,将手中酒杯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顿,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,眼神中尽是嫉妒之色,摇头对身旁同伴道:「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!
我看,江尚书,不过是名过其实,被世人吹捧过头罢了!」
他声音不高,但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,引得周遭数席宾客纷纷侧目。
张少宁见成功吸引了注意,更是提高了声调,语气中的讥诮毫不掩饰:「平日里无外人在场,便诗成镇国」丶笔落惊风雨」,拼命积攒文名。
如今倒好,东胜神州的文道大儒泰斗丶众多圣人后裔齐聚于此。
更有四方妖蛮使节亦在翘首以待,正是扬我人族文华之时。
他反倒惜字如金,缄默不语了?」
张少宁刻意顿了顿,目光扫过江行舟那波澜不惊的侧脸,一字一句道:「这莫非是————心虚了?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,在真正的行家面前,露了怯,砸了自家六元及第,诗词无双」的招牌?
呵呵,若果真如此,看来这位名满天下的江尚书,也不过是徒有虚名,不过如此嘛!」
这番言论尖锐无比,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,瞬间在席间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。
不少与张氏交好的世家子弟面露赞同之色,而更多的大儒则微微蹙眉,觉得此言过于刻薄。
但他们疑惑的目光也再次聚焦于江行舟,想看他如何应对。
江行舟为何今日无诗?!
坐在张少宁身旁的一位半圣世家子弟,深知这是扬名的好机会,便顺势笑着拱火道:「张兄既如此说,想必胸有丘壑。
何不趁此良辰,赋词一首,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圣人世家的真正风骨,免得让些蛮夷之辈,小觑了我中土文华?」
张少宁等的便是这句话。
「好!」
他霍然起身,整了整衣冠,向御座方向及四周宾客团团一揖,朗声道:「既然诸位抬爱,那少宁便抛砖引玉,作一首《唐多令》,为陛下寿,为中秋贺!」
他深吸一口气,略一沉吟,便昂首吟诵,声调抑扬顿挫:「《唐多令·中秋》
霜瓦泻银流,云关锁碧秋。
有孤鸿丶欲语还休。
万古山河同一照,知几处丶泊离舟?
雁字擦天皱,桂香沾袖浮。
问姮娥丶可悔清游?
料得人间今夜里,有千万丶玉帘钩。」
词句清丽,意境幽远,尤其「万古山河同一照」一句,气魄宏大,将中秋月夜的普遍性勾勒出来。
词音刚落,殿内先是寂静一瞬,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赞叹之声!
「好!好一个桂香沾袖浮」!意象空灵,如在目前!」
「张兄大才!此词初成,已有鸣州」异象,文气沛然!假以时日传诵开来,必能晋升「镇国」之列!」
便是席间许多持重的大儒,如孔昭礼丶孟怀义等人,也微微颔首,面露嘉许之色。
这首词格律严谨,用典自然,情感细腻,确属上乘之作,展现了张少宁作为圣人世家子弟扎实的功底和不俗的才情。
一道清晰的青色才气冲天而起,更印证了「鸣州」的品质。
张少宁感受着四周涌来的赞誉,脸上不禁泛起得意之色,挑衅似的瞥了依旧安坐的江行舟一眼。
然而,在一片叫好声中,几位真正顶尖的大儒,包括御座上的女帝,心中却如明镜一般。
此词虽好,辞藻丶意境丶才气皆属佳品,但————也仅止于此了。
它美则美矣,却缺少了一份足以撼动人心丶引发天地共情的磅礴力量,缺少一种超越个人感怀丶与这「万邦来朝」的宏大场面相匹配的史诗气魄。
此篇想要在这场汇聚了东胜神州顶尖人物的中秋盛宴上独占鳌头,力压群雄,仅凭这样的「鸣州」之作,还远远不够。
它的意境,终究是差了火候。
整个中秋盛宴,虽有几篇镇国诗词诞生,但也无法独占鳌头。
江行舟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玉酒盏,那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,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清晰可闻。
他抬眼望向提问的孔昭礼,目光平静如水,最终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。
「唉————」
「非是江某不愿写,只是————」
他话语微顿,似有难言之隐。
这番作态,更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。
连御座上的女帝武明月,珠帘后的目光也更专注了几分。
「只是什麽?江尚书但说无妨。」
孔昭礼抚须追问,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。
他代表的是在场所有心存疑虑之人发问。
江行舟环视四周,将席间或期待丶或质疑丶或幸灾乐祸的种种神色尽收眼底。
他的自光最后落回孔昭礼身上,语气依旧平淡,但说出的话,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,激起千层浪!
「我只是担心————」他微微摇头,脸上露出一丝似是无奈,又似是怜悯的神色,「我怕我这首中秋词一旦写就,自此往后,这中秋明月夜————天下文人,怕是再无人敢轻易提笔,再难有勇气书写中秋了。」
他稍作停顿,让这句话带来的震撼在每个人心中发酵,然后才缓缓吐出后半句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预见:「若真如此,此后的中秋文道,未免太过寂寥————想到这般景象,江某————
故而迟迟不忍落笔。」
」
,,死寂!
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太极殿!
方才还有细微的议论声丶酒杯碰撞声,此刻全部消失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,连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。
震惊丶错愕丶难以置信————种种情绪如同实质,充斥在每一寸空间。
中秋!这可是诗词文道中最为宏大丶最为经典的题材之一!古往今来,多少文人墨客对月抒怀,留下了无数不朽篇章。每年中秋,依旧是才子们竞相创作的源泉,已然成为一种文化传统和精神寄托。
而江行舟,竟然敢说————他写完之后,天下再无人敢提笔写中秋?
这已不是自信,这简直是————狂傲到了极致!是对整个文道传统的挑战!
「哈————哈哈————哈哈哈!」
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被这「狂言」彻底逗乐的张少宁发出的爆笑!
他笑得前仰后合,甚至夸张地用手捶着桌面,眼泪都笑了出来。
「江————江大人!」张少宁好不容易止住笑,用袖角擦着眼角,语气充满了讥讽,「了不得!真是了不得!看来江大人你不止诗词文章写得好,你这讲笑话的本事,更是天下第一流!我张少宁————佩服!佩服得五体投地!」
他猛地收住笑容,声音拔高,带着尖锐的质疑,响彻大殿:「中秋,是何等浩瀚无垠的题材!蕴含了多少悲欢离合丶宇宙玄机!你————
你江行舟,不过一凡人,竟敢口出狂言,说你一人一词,便能写尽中秋,让后世文人无路可走?滑天下之大稽!」
殿内,无数人下意识地跟着点头。
就连一些原本对江行舟抱有期待的大儒,如孟怀义,也微微蹙起了眉头,觉得江行舟此言,实在是过于托大,有失稳重。
「年轻人,气盛可以,但如此目中无人,言过其实,恐非君子之道啊————」
一位年老的大儒低声对身旁的同伴感慨。
场面,瞬间从对江行舟的期待,转向了普遍的质疑与不满。
「罢了!
既然诸位无此担忧,我便一试吧。」
江行舟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中,竟似包含着一丝对这般争强好胜的无奈。
他整了整衣袍,终于缓缓站起身。
就在他起身的刹那,整个太极殿仿佛骤然一静,连流动的空气都为之停滞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他没有走向殿中空地,只是立于席前,目光扫过寂静无声的全场。
女帝武明月藏在十二旒珠帘后的凤目微凝,不易察觉地向前倾了倾身子。
司礼太监王德全何等机敏,立刻尖着嗓子,以前所未有的恭敬颤声道:「快!为尚书大人备上文房四宝!」
几名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将早已预备好的紫檀木案抬至席前,铺开一张隐隐有云纹流动的雪浪宣,一方古砚中研好的墨汁乌黑鋥亮,散发着淡淡松烟香气。
「尚书大人,请!」
王德全躬身将一支狼毫紫竹笔奉上。
江行舟提笔沉吟,在宣纸上落笔:「《水调歌头:明月几时有》」。
笔尖轻触宣纸的刹那,他周身那股超然物外的闲适气息骤然收敛,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凝与浩瀚,以其为中心,无声扩散开来。
他并未急于书写,而是再次抬头,望向殿外那轮圆满皎洁的明月,目光悠远,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,在与某个灵魂对话。
整个太极殿,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轻微啪声,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只尚未挥动的笔牢牢攫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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