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中,他绕道西北边陲,探访昔日战场遗址。那里曾埋葬十万战魂,如今却被改建为“忠义园”,立碑颂扬“为国捐躯”的英烈,每日香火不断,官员前来祭拜,百姓磕头祈福。
可秦川却发现,这些碑文有一个共同点:**只提牺牲,不提战争因何而起**。
他询问当地老人,才知当年朝廷以“镇压叛乱”为名征兵,实则只为夺取边境矿脉。那些所谓“叛军”,不过是不愿交出土地产权的平民。
“可现在没人敢说了。”老人叹息,“谁质疑忠义,谁就是不忠不孝。”
秦川默默走到园中最偏僻的一角,挖开泥土,埋下《沉音录》的副本,并在地面插了一块无字碑。
当晚,他梦见自己站在万人大殿之上,所有人都朝他跪拜。他想喊“起来”,可喉咙发不出声音。直到一道稚嫩童音响起:
“妈妈,为什么那个人要跪着?老师说,站着才是做人。”
梦境破碎。
醒来时,东方既白。
他继续前行,穿过沙漠、翻越雪山,最终抵达中州腹地??一座新兴的城市,名为“启明城”。
这里号称“九域第一自治之城”,全城事务由百人议会决议,法律公开辩论三年方才施行,甚至连军队调度也需民众投票批准。街道整洁,市集繁荣,人人脸上带着笑意。
可在城中心广场,他看到一幕令人窒息的场景:
一群年轻人围住一名老者,逼他道歉。老人颤抖着跪下,额头触地,只因他在茶馆说了句:“现在的世道,太乱了,还是以前规矩些好。”
“你怀念天规?”为首的青年怒斥,“你是不是反动余孽?”
“我不是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“闭嘴!”青年一脚踢去,“你不配生活在启明城!”
秦川上前拦住,却被人群围住。
“你是谁?凭什么管我们?”
“我们好不容易推翻压迫,现在轮到我们做主了!”
“对!民主投票决定,这种人就该驱逐!”
秦川环视众人,忽然笑了:“你们说得对。既然民主决定,那就投票吧??赞成驱逐的,站左边;反对的,站右边。”
人群一愣,随即哄笑:“你傻吗?我们这么多人,还能少数服从多数?”
秦川静静看着他们:“你们刚刚还说,这就是启明城的原则。”
笑声戛然而止。
良久,一人迟疑着走向右侧。接着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最终,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选择了反对驱逐。
那位青年脸色铁青,却终究没再动手。
秦川扶起老人,低声问:“您刚才说‘太乱了’,具体指什么?”
老人抹泪:“我是说……孩子们放学没人接,路灯坏了半个月没人修,上次暴雨淹了三条街……不是不想守秩序,是不知道该怎么一起做事啊……”
秦川心头沉重。
他明白了:**自由不是放任,而是学会如何共同生活**。而这条路,远比推翻一个暴政艰难得多。
当夜,他在城郊租了一间小屋,取出《凡光纪?补遗》,添上新的一段:
>**有一城,自诩清明,人人掌权,却因小事争执不休,终致道路不通、沟渠堵塞。后有一匠人,每日清晨扫街、修井、补墙,不言一字。三年后,众人自发效仿,城遂治。或问其术,答曰:‘我不争对错,只做该做之事。’**
写毕,他服下一粒“心灯引”。
剧痛袭来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撕裂。他看见体内那道残规蚀魂化作黑蛇,盘踞心口,口中低语:“你注定失败。人性本惰,本畏,本贪。你点燃的火,终将被风吹灭。”
他咬牙回应:“可我也见过母亲把最后一口饭给孩子,士兵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爆炸,陌生人冒着风雪救起坠崖的旅人。这些事不伟大,但真实。只要还有一个愿意做的,火就不会灭。”
黑蛇嘶鸣,缩回阴影。
黎明时分,他收到一封信,来自林晚。
信中只有一句话:
>“心镜塔已奠基。第一面镜,映的是我自己。”
他展信良久,嘴角微扬。
数日后,他北上进入北荒冻土,寻找传说中的“始源之泉”??据说那是天规最初诞生之地,也是唯一能彻底净化残规蚀魂的地方。
风雪漫天,千里无人。他在冰原跋涉半月,靠猎食雪兔维生,终于在一处峡谷底部发现一座冰窟,窟内寒气刺骨,墙壁上结满晶莹冰花,每一朵都像是一枚微型玉碟。
正中,一池泉水静静流淌,水面如镜,映不出任何倒影。
他蹲下身,伸手试探。
指尖刚触水面,整座冰窟剧烈震动,无数冰花同时崩裂,化作粉尘飞扬。紧接着,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回荡:
>“欲净其身,先问其心??你,真的愿意放下一切吗?”
秦川闭眼,脑海中闪过十年旅程:南岭的孩子、药山的少年、盲童的话语、陆沉的笑容、苏璃浇水的身影……
他睁开眼,轻声道:“我愿意。”
泉水骤然沸腾,化作白雾升腾。他脱去外衣,踏入池中。
刹那间,记忆如洪流冲刷而来??
他看见自己前世身为守碑人副手,亲手将三百名质疑天规的学者封入寒冰;
看见他在净世祭坛上,因一句“我不再跪”而被万箭穿心;
看见苏璃为护他而死,尸体漂浮在血河之上;
看见林晚砸碎烛罪镜时,鲜血顺着脸颊滑落……
所有被压抑的罪、痛、悔、爱,尽数回归。
他在水中痛哭,像婴儿般蜷缩。
不知过了多久,泉水恢复平静。
他走出冰窟时,身上旧伤尽数消失,连胸口那道贯穿伤痕也不复存在。而更深处的变化是:他不再感到“必须拯救世界”的重负,也不再惧怕失败。他只是清楚地知道??**下一步该做什么**。
三个月后,南方传来消息:心镜塔回应了第一千名访客。那人是个贪官,进去时满心狡辩,出来时抱着石碑痛哭,当场退还全部赃款,并自愿服刑。
又半年,西南爆发瘟疫,多个村庄封锁自保。唯有一支由前执法队成员组成的救援队逆行而入,领头者正是陈九。他们不分昼夜背尸、消毒、熬药,活下来的村民含泪称他们为“赎罪者”。
秦川闻讯,提笔写下:
>**真正的救赎,不是惩罚过去的自己,而是让未来的别人不必重蹈覆辙。**
这一年冬至,九域各地不约而同举行“共听夜”??人们聚在广场、庭院、山顶,点燃篝火,讲述一年中最触动心灵的故事。有人说出柜的经历,有人坦白曾偷窃同伴财物,有人承认嫉妒好友的成功……没有审判,只有倾听。
秦川站在一座小镇的钟楼上,望着万家灯火,轻轻念出那句早已流传开的话:
“我们记得,我们选择,我们前行。”
风起,雪落,天地静谧。
他知道,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。
但只要还有人敢于说出“我不信”,
只要还有人愿意为陌生人流下一滴泪,
那么,光就仍在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