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衍笑了: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意味着你放弃了‘天子’的姿态,甘愿与人平等对话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李?反问,“难道只有高高在上才算强大?真正的强者,是能让敌人放下刀的人。”
三日后,使团启程。领队者是一位曾被俘虏过的老兵,懂突厥语,熟悉草原风俗。他没有带铠甲,只背了一袋种子,说是“种在边界上的麦子,将来谁收,就算谁的”。
消息传回,朝野震动。有大臣怒斥此举“辱国”,更有保守派密谋阻挠。然而民间反应截然不同。许多百姓自发捐赠物资,希望随使团一同送去;孩子们在学校里画下“握手的两国儿童”;连寺庙也开始诵经祈愿和平。
一个月后,前线传来捷报:突厥首领接受会谈,双方达成“草约”??十年互不侵犯,开放三处通商口岸,共同治理黄河上游水患。
举城欢庆。
唯有周衍站在城楼上,望着北方苍茫大地,神情复杂。
“你不高兴?”李?走到他身旁。
“我在想陈玄礼。”周衍低声说,“他最怕的,或许不是我们揭穿真相,而是这个世界真的变得不需要‘英雄’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看,我们现在不再靠一个人力挽狂澜,不再依赖某个‘救世主’。我们在建立规则,培养共识,让普通人也能决定自己的命运。这种力量,才是真正无法篡改的历史。”
他顿了顿,轻声道:“所以他恨的,不是死亡,而是被遗忘。”
春风拂面,吹动两人衣袍。
数日后,一场意外打破了短暂的宁静。
国史馆夜间失火,虽扑救及时,但存放早期审讯记录的一阁遭焚毁。现场发现残留符灰,经叶法善辨认,正是“魇道”余孽常用的“忘言烬”??一种能诱发集体记忆模糊的邪物。
清源司立即封锁消息,暗中调查。线索指向一名档案官,此人表面忠厚,实则曾为裴守真旧部,家中搜出大量“讳印”残符。
审讯中,他崩溃哭喊:“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血!你们掀开过去,只会引来更多仇恨!有些人死了就该埋了,干嘛非要把骨头挖出来示众!”
李?亲自提审。
面对他,李?没有愤怒,只是静静听完,然后问:“你父亲是怎么死的?”
那人一怔。
“他是御史台的小吏,因举报兵部克扣军饷,被诬陷通敌,活活杖毙。对吗?”李?继续道,“我记得那份卷宗,上面有你的签名??你说你‘亲眼见其私通外邦’。那是假的。你是为了保全家人,被迫作伪证。”
男子浑身颤抖,泪如雨下。
“我知道悔恨有多痛。”李?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“可正因为痛,我们才更要记住。否则,下一个被迫签字的人,可能就是你的儿子。”
最终,此人被判三年劳役,参与编纂《冤案实录》。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安心的日子。
火灾之后,周衍做了一件事:他将所有重要档案抄录三份,分别藏于长安、洛阳、成都,并发动民间志愿者组成“传史团”,以口述、壁画、歌谣等形式,将真相传播至偏远山村。
“文字可以烧毁。”他对众人说,“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,历史就不会真正灭亡。”
这一年夏末,真定书院迎来第一批毕业生。他们不授官职,不分等级,每人只领一枚铜牌,上刻“行信”二字。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:回到家乡,办一所平民学堂,教人识字,教人思考,教人敢于说出“我认为不对”。
其中一人来自岭南蛮荒之地,临行前跪在周衍面前:“先生,若乡绅阻挠,官府打压,我当如何?”
周衍递给他一把小刀:“这是当年我防身用的。现在给你。但记住,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它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是你读过的书,走过的路,和你心中不肯熄灭的光。”
秋来时,长安街头多了一景:一群孩子围坐在槐树下,由一位年轻教师领读《实录摘抄》。读到“马嵬坡事变”时,一个小女孩突然举手:
“老师,杨贵妃真的是祸水吗?”
教师笑了笑:“你觉得呢?”
“我觉得不是。”小女孩认真地说,“她开仓救人,还保护宫女,怎么可能是坏人?书上这么说,肯定是有人不想让她被记住。”
周围响起掌声。
而在终南山巅,某夜雷雨交加。
一道闪电劈中古松,火光映照出石壁上一行几乎被苔藓覆盖的铭文:“伏魔司?封印名录”。雨水冲刷之下,字迹渐显,其中赫然有一条:“陈玄礼?副帅?疑涉斩命术?待查??”
原来早在多年前,便有人察觉异样。只是那道奏章最终被压下,撰写者不久暴毙,史书记为“急病”。
第二天清晨,一名采药少年路过此地,发现了这段文字。他不认识字,却用炭笔将其拓下,带回村里,请教私塾先生。
这张拓片,后来辗转流入清源司,成为又一段被补全的历史。
冬至那日,李?在正心堂举行祭典,不祭天地,不祭祖先,而祭“无名者”??所有被抹去姓名、却为正义付出代价的人。坛上无牌位,只放一面镜子,象征“自省”。
周衍站在镜前,轻声道:“今天我们站在这里,不是因为胜利,而是因为还记得。明天若有人忘记,那就再提醒一次。再忘记,就再说一遍。一百遍,一千遍,直到所有人都明白:
**真正的太平,不是没有声音,而是每一个声音都能被听见。**”
雪落无声。
而北天之上,那颗“真定”星,依旧明亮如初。